中学时学《桃花源记》,我对这篇课文产生了很多困惑。
一方面带着点怨气,埋怨陶渊明写这篇文章让我们全文背诵。另一方面是真的好奇:世上有这么多花,而众所周知陶渊明爱菊,那他为什么偏偏写“桃花源”,而不是“菊花源”“梨花源”呢?
没想到这么多年后,我的疑问得到了解答。
在下面的文章中,刘奕教授回答了读者们对于《桃花源记》的四个问题:
1. 为什么桃花源的入口是桃花?
2. 为什么只有渔人能进入桃花源,南阳刘子骥却不可以,而渔人离开后就再也进不去了?
3. 桃花源中的人都是秦代躲避战乱而来,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却“悉如外人”?
4. 为什么桃花源中的人从没想过离开?
刘奕评价道:“陶渊明讲了这个故事,是自娱,是自慰,也是自我宣示:我是桃源中人,勿烦我。”
陶渊明不仅畅想了一个道家的理想乌托邦,还冷冷地讽刺那些企图用世俗的功名利禄来沾染这篇净土的人。这里也隐藏着他些许“激进”乐观的态度:没有外界的纷扰与约束,人类反而能生活得更好。
下文摘选自《松声绿》,经出版社授权推送。
问1:
《桃花源记》里为什么围绕入口的正好是桃花,而不是别的什么花呢?
答:这真是个敏锐的问题。
日本学者一海知义曾经说“自古以来,中国把桃树视为能够辟邪的吉祥物”,可谓妙解。
桃木辟邪的说法,起源很早,《左传》中屡见以“桃弧棘矢”驱邪除灾的记载。
东汉王充《论衡·订鬼》引《山海经》佚文:
沧海之中,有度朔之山。上有大桃木,其屈蟠三千里,其枝间东北曰鬼门,万鬼所出入也。上有二神人,一曰神荼,一曰郁垒,主阅领万鬼。恶害之鬼,执以苇索,而以食虎。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,立大桃人,门户画神荼、郁垒与虎,悬苇索以御凶魅。
所以后世作桃人,画桃符,用桃木剑,皆以驱鬼。
不但如此,桃还可以让人成仙。
唐代类书《初学记》卷二十八引《本草》:“枭桃在树不落,杀百鬼。玉桃服之长生不死。”
又《典术》:“桃者,五木之精也。故厌伏邪气,制百鬼,故今人作桃符着门以厌邪,此仙木也。”
又《太清诸卉木方》:“酒渍桃花而饮之,除百病,好容色。”
大概成书于魏晋的《汉武帝内传》里也写了一个有趣的故事:
又命侍女更索桃果,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,大如鸭卵,形圆青色,以呈王母。母以四颗与帝,三颗自食。桃味甘美,口有盈味。帝食辄收其核,王母问帝,帝曰:“欲种之。”母曰:“此桃三千年一生实,中夏地薄,种之不生。”帝乃止。
《西游记》里孙悟空看守的蟠桃,其源头就在这里。
又刘宋时刘义庆所编《幽明录》中所记刘晨、阮肇天台山遇仙的故事,也是先看到桃树,吃到桃子,之后才得遇仙女的。
桃花源的入口就是被这样一片纯粹的桃林隐藏着的,既高洁,又神秘。
动画短片:《桃花源记》
难怪后来王维在《桃源行》诗中认为桃花源中的居民都已经成仙了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问2:
为什么只有渔人能进入桃花源,而其他人进入不了?
而且渔人后来做了标记,反而无法找到入口了呢?
答:明末张自烈在《笺注陶渊明集》中说:
本记字字可悟,更须言外遇之,如“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,忽逢桃花林”,此数句须看一个“忘”字,一个“忽”字,隐然说人到忘处,百虑都尽,便忽有会意处也……末段云太守遣人随其往,寻向所志,遂迷不复得路,又寓言凡人事境阅历以无意适遭为至,着意便迷惑矣,与庄氏异哉象罔乃得同旨。结句“后遂无问津者”,冷讽世人,悠然不尽。
说得非常好,他提醒我们,陶渊明这里暗用了庄子之意,任何不能忘我的刻意追求,只会迷失在求道的中途,而无法真正得道,反倒是忘我之人,才能以己之天真合道之自然。
而穿过桃林,是一座山。山是隔绝的象征,但山有小口,在隔绝的幽微处,却自有通路。
这个洞穴的象征意象显然来自老子。桃花源的世界是没有污染的纯洁世界,而外面的世界是污浊的世界,这就好像刚出生的婴儿和成人的区别。
在老子那里,婴儿象征着淳朴无邪、气体充盈的完美状态,我们看他说的:
专气致柔,能婴儿乎?(《老子》第十章。意谓结聚精气以致柔顺,能像婴儿的状态吗?)
我独泊兮,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(咳)。(《老子》第二十章,意谓我淡泊恬静,没有形迹,就像还不会笑的婴儿一样。)
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(《老子》第二十八章,意谓甘愿做天下的蹊径,使恒长之德不丢失,重新回到淳朴的婴儿状态。)
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。(《老子》第五十五章,意谓含德最厚的人,比得上天真无邪的婴儿。)
住在桃花源的居民就像住在母体内的婴儿,完全不会受到世俗的污染。而这个进入母体的通道就是“玄牝”。
《老子》第六章云: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”
刘笑敢先生在《老子古今》中解释说:“谷神字面意思是山谷之神,喻万物总根源之虚空而神妙的作用。”“‘玄牝’是玄虚神秘的雌性动物,不是任何特定的动物或人格化的神。‘玄牝之门’就是雌性的生殖器;‘天地之根’就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源和总根据。”“山有小口”,不就是这个“玄牝之门”吗?
总而言之,桃花源的存在形态和进入方式完全是老庄式的,所以只能以道家忘我无心的方式才得以进入。
渔人在最初根本没有任何目的,他只是被桃花林吸引,充满好奇而已。无心之人,才被允许窥见桃源世界。
桃源世界就是一片彻底除去了功利色彩的净土,其中的人都泯去争竞之心,也没有政府的压迫,只有安乐的人生。
人间帝王管不到它,蝇营狗苟的凡俗之人理解不了它,这是老庄设想的上古之世一样的自然世界,因此任何抱有功利意图的人都不得其门而入。
这个渔夫虽然误入桃源,但他的心并没有被净化,反而依旧满怀人间的恶念。作为渔夫,他肯定住江边不住城里,可是他不回家,直奔城里见太守,那就是去告密,新发现了可以征兵纳税的人口,等着领赏。
就像《九色鹿》里面那个被救的溺水人一样,转头就去告密,这就是人性。这样的人,理所当然再也找不到桃源净土。
动画短片:《九色鹿》
而刘子骥虽然是高尚之士,但他寻找桃花源同样怀有私心。根据《晋书》的记载,刘子骥是个修仙者,大概以为桃花源中住的都是神仙,想访求长生不老的仙方仙药吧。
桃花源里住是神仙吗?我们看记,看诗歌,写得明明白白,其中所住都是凡人。渴望长生的刘子骥不但没找到桃花源,自己很快也死掉了,这是陶渊明对当时的道教信徒冷冷的嘲笑。
陶渊明讲了这个故事,是自娱,是自慰,也是自我宣示:我是桃源中人,勿烦我。这是诗人的趣味,也是诗人的狡黠。
问3:
“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”,这是陶渊明的纰漏吗?
因为秦代的服饰跟东晋很不一样,不可能样式不变的啊?
答:不是纰漏。
这里的“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”,只是说大家都是和外面人一样穿衣带帽,束发右衽,这里不是讲款式样式,而是说都是汉人打扮,而不是断发纹身的蛮夷。
后面《桃花源诗》中明白说“俎豆犹古法,衣裳无新制”,“制”,法度、制度、款式也。诗中很清楚地说了,衣服的款式还是旧款式,所以文中的“悉如外人”就不可能是款式悉如外人,而只能是就大的华夏蛮夷的服饰差别而言的。近些年流行说这里有纰漏,其实是想多了。
汉魏晋时代,武陵那里生活着很多“五溪蛮”,唐长孺先生有一篇《读“桃花源记旁证”质疑》就专门讲到这个问题。既然是蛮族,他们的着装打扮自然与一般汉人不同。
其实我们想,今天湖南的湘西地区仍然是苗族聚居区,就更不用说1600年前了。所以这里的“悉如外人”只是强调是汉人,不是蛮人。
那为什么要特别写这一句呢?
有两个作用。第一,这是渔人的视角。自己误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,蛮族的聚落?神仙世界?他一定非常紧张,又充满好奇。
“其中往来种作”,看来不是神仙,有点失落;“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”,也不是蛮人,心里又会舒了一口气,而好奇心则一定更加强烈了吧?这种细节描写,是最见作者“文心”之处。
这一句还有第二个用处,它与整篇文章的主题有关。如果这里的人是蛮族,那很可能本来就是世世代代的“化外之民”,那么逃离皇权的意义就没有了。
现在从穿着看就是汉人,那就暗示读者,他们是皇权的逃离者。这就与文章的乌托邦理想相关了。
问4:
桃花源里的人是躲避秦时战乱逃到这里的,那后来为什么没想过出来打听一下消息,没想过离开,最后还要对渔人说“不足为外人道也”呢?
答:美国著名的政治学、人类学学者詹姆斯·斯科特有一本很有名的书《逃避统治的艺术》,他在书中主张,我们理解人类的文明进程,不能只采用国家的视角,只采用从刀耕火种、游牧到定居农业,从零散村落到城市到国家这种单线进步的视角。
他认为,人类的文明是双线的,国家化和反国家化,“文明”趋向和“野蛮”趋向是同时并存的,而且前者不断造就后者。
国家最初都出现在平原、低地上,伴随着国家的扩张,一直有不愿接受国家统治,或者不能忍受国家统治,愿意保持相对自治状态的人群逃入周边的山区。
从国家的视角看,他们是边民,是野蛮人,但从他们自己的视角看,他们只是有意识逃避国家,故意野蛮化的人。
如果我们读过斯科特的这本书,会惊奇地发现,《桃花源记》写的就是这种山地居民的故事。
桃源居民的祖先最初是为了避乱逃入此中。如果仅仅是避乱,那么逃避的只是战争,还不是国家秩序。
陈寅恪先生写过一篇有名的论文《桃花源记旁证》,他说西晋末大乱以后,北方人民常在险要之地结坞堡以自保,后来刘裕平定关中,带回来这些坞堡存在的消息,陶渊明才据此写了《桃花源记》。
陶坞堡,汉代,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
但问题在于,这些坞堡的形态制度绝非《桃花源记》里那样平等自由的,而一般都是由乡里豪族族长率领,内部的阶层区分、主从关系都是非常明确的,与太平时代的人世间不会有什么区别。
究竟有没有可能建立一个没有贵贱之分,没有压迫争斗的理想世界呢?或者说,国家这种东西究竟能不能逃避呢?
在《桃花源记》中,躲避秦末战乱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,真正可贵的是这群人因为失去了政府,自然演化出了一个雍熙和睦、无贵无贱、安然自乐的净土世界——这段描述在《记》中呈现得不明显,但如果看《桃花源诗》就很清楚了。
这个演化是如何做到了呢,陶渊明并没有去讲它,大概他觉得政府是主要原因,政府用身份等级来区分人民,用礼乐制度来引导人民,用荣华富贵来诱惑人民,用赋税刑法来管理人民,最后弄得人人为欲望所左右,人人争抢。
是不是没有政府采用这些手段,自然就会无知无欲,不争不斗了呢?大概如此,这就是老庄的思路。
至于要说现实人间有没有可能真的出现这样的净土社会,道家觉得人人悟道才能实现,斯科特的研究却告诉我们,这样的事情在人类历史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发生着。
这时我们再回过头看看前面提过的唐长孺先生的《读“桃花源记旁证”质疑》,会发现唐先生认为桃源居民的蓝本其实是逃避征服的南方蛮族,这样的观察更加切合《桃花源记》本身。
的确,现实中的南蛮也好,小说中的桃源客也好,他们真正要逃避不仅仅战乱,更是国家制度本身。
动画短片:《桃花源记》
过去,我们仅仅以为《桃花源记》所写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理想,现在我们知道它其实更是真实的人类历史。
从国家的角度去看,这就是一群无父无君的野蛮人,陶渊明却把他们的故事写得令人悠然神往,可以想见,外表平和的陶渊明,内心一定挺激进的吧。
本文节选自
《松声绿》
作者:刘奕
副标题: 乌尤庵说诗
出版社:上海文艺出版社
出版方:艺文志eons
出版年:2025-8
编辑 | 十六
主编 | 魏冰心
原标题:《为什么是《桃花源记》,而不是“菊花源记”“梨花源记”?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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